一
早晨,冯大伯到麦场去取柴。
“您好?”有人这么问候他。
大伯四下瞧瞧,没看见什么人。天还早,野外静静静的,似乎还没有睡醒。草叶上缀着露珠,像无数亮亮的小眼睛。密林那边,推土机在隆隆地响。那里要修建一座很大的工厂,几个村子已经迁走了。
“冯大伯!”
这一回听清了,就在背后。回过身,大伯看见一个小矮人,手拿一条竹杖,头戴一顶苇笠,还背一个鼓囊囊的包裹。他领着个小小的孩子,圆圆的红帽儿歪在头上。他们满身尘灰。再仔细一看,不由得乐了——原来是一只老狐狸(fox)领着一只小狐狸。
“嘻,你们……”
老狐狸摇摇尾巴,样子很尴尬。
小狐狸怔怔地望着,眼睛像两枚黑纽扣。
“你们好,爷俩儿!”大伯这么说,“找我么?”
“是的。”老狐狸鞠了一躬,“我们是无家可归的人,千里迢迢来投奔您了!”
“投奔我?谢谢您看得起我。”
“我的腿受了伤,又拖着孩子,实在无法再到处奔波……”老狐狸两眼汪着泪水,“邻居们劝我来求您,说您的心肠好!”
大伯瞧见他左腿上果然扎着绷带,上面有殷红的血透出来,叹口气说:“好,你们留下吧!”
这几年,城市向四周膨胀,乡镇也在扩展,厂房连接,烟囱相望,大小道路像纠结的蛇(snake),城乡已没有显明的界限。另有猎人(knife)的枪不时地震响。大伯不止一次地看见红獾、灰狐、野兔(hare)、黄鼬(weasel)、山鸡、长蛇……群群队队地四处奔逃。
大伯蹙着眉梢领狐狸爷儿俩回家。
二
两厢房有现成的桌凳床铺,大伯安排他们住下。
冯大伯老伴去世了,儿女们也像鸟儿一样飞走了。现在他和六岁的孙子铁蛋在一路。他除了爱种庄稼以外,就希罕小家畜,小植物。他说:“无论家畜野畜,咱们都离不了,没有它们,人就太孤单了!”
铁蛋子和爷爷一样的脾性,也是植物的朋友。两位客人来到,他乐得撒欢儿。他把爷爷炖的小蘑菇端到小狐狸面前,还捧出了他所有的玩具。这时,他坐在小狐狸身边,静静地往他手里塞糖块。
“你,尊姓?大号怎么称?”大伯问,“以后也好称呼。”
“敝姓胡,叫胡铁尾。”老狐狸说,“这是我的小儿子,乳名灵灵……我们本是一家人,在不断的灾祸中,有的死了,有的走失了——就只剩我们两个啦!”说着,有些哽咽。
“胡老弟,别伤心了。以后的日子长着呢!”大伯安慰他,让老狐狸吸烟。谦让再三,老狐狸才从烟筐箩里抽出一小片纸,捏点儿烟来撒上,慢慢地卷起来。老伯给他凑着火。他吸了一口,便吭吭地咳,咳得泪水也出来了。
“老伯,”他说,“我和小灵子不能白吃饭,有我们能干的活,就派给我们做!”……
三
几天后,大伯便分派老狐狸胡铁尾放牧鸡群,小狐狸灵子就在菜园里干点零活儿。
每日一早,老狐狸用一根长长的柳条把鸡群赶出家,在村外树林(wood)边放牧。这里有草丛,有水湾。草丛、水湾里有小虫,鸡们可以在那儿扒挠着找食吃。
他干得很认真。他晓畅,要想在这家呆下去,就得好好干活,一点错也不能出。主人安排他放鸡,这是信赖,也是考验。有好多日子他没吃过鸡了。但他没忘记吃鸡时的滋味。当牙齿插入鸡肉里,热热的喷香的血汁便润进他嗓眼儿里,嘿,那滋味美得没法说!——他吸溜着流到嘴边的涎水。
年轻时的胡铁尾,极其强健、骁勇。农家的高墙大屋,他如履平地。造得严密、结实的鸡窝,他照样扒塌。大白天,当着农妇的面,他也敢把她的鸡儿夺走……农人恨死了他,为他设了钢卡、陷阱,十几条土枪围追堵截,都没伤他一根毫毛。他征服了所有的狐群。
现在不行了,几经丧乱,他变成为另一个人。一个胆小怕事,忧虑满腹,小心翼翼的老人。
小树林那边有点动静,他缓慢跑去,见一只黄鼠狼(wolf)(weasel)饿得躬着背伏在草丛中,两眼紧盯着面前离他很近的小雏鸡。
“走开!小伙子!”胡铁尾警告他。
黄鼠狼抬起头,“呵哈,老哥,别管闲事!”
“这鸡群是我在放,我给人家干活儿。”
“嗒,啧啧,”黄鼠狼伸长了下唇。“那主人真瞎了眼!把鸡交给你放,唉……”他摇摇头。
“那你甭操心了,走开就是!”
“好大的口气!”
“听说过胡铁尾么?”
“当然。那是英雄!”
“抬起头仔细认认我!”老狐狸把尾巴扫已往,黄鼠狼滚开了几步远。
什么也不用说了。黄鼠狼叹口气掉头走开。可他走得像爬一样慢,他实在饿得筋疲力竭了。
“站住!”老狐狸说。
黄鼠狼站住了,转身诧异地望着胡铁尾。
老狐狸从腰带上解下一个小包裹扔给他。“你捎着路上吃吧,别饿坏了!”
干粮是主人给老狐狸做午饭的。送了黄鼠狼,他就得饿到天黑。
黄鼠狼接过干粮哽咽了一声,一边走一边用衣袖抹着泪水。
四
铁蛋一刻也不想离开小灵子,可是他得去上学前班。他不安心了。一放学,他就带一大群小朋友往家跑。他们拥到铁蛋家的菜园里,帮小狐狸干活儿——拔草、捉虫、浇水、施肥……
“小灵子,你会抓鸡么?”铁蛋和小灵子摘西红柿,这么问他。
“怎么不能!”
“我看你是吹牛!”
“一点也不!”小灵子有点生气。“给你讲几件我抓鸡的故事。”
“不听,不听,有本事抓一只我看!”
“到哪里抓?”
“就抓我家的!”
“不行,爹会打死我的!”
“他凭什么打你,又不是他的鸡!”
“他替你爷爷放的。”
“那好说,我叫爷爷不怪你爹。”
“那也不行。”
“嘻!算了,我知道你没那本事!”铁蛋不屑地说,“要不,就是你没能耐从你爹眼皮下把鸡偷走,你爹可看得严紧哩!”
“我照样偷得来!”小灵子眼睛放光了。
“不不,”铁蛋摇摇手,“何必呢,让你爹逮住,可又丢人又要挨打!”
“我这就偷给你看!”小灵子火气上来了。
“不过,爹总会知道的。他打我,你得救我。”
“那还用说!”他们出了菜园,绕太小湖,进到林子里,慢慢地挨近鸡群运动的草地。“你在这儿站着瞧。”小灵子说。
铁蛋藏到大树前面。小灵子静静地向树林边爬去。他行动轻巧,像在滑行,连草地上的麻雀(sparrow)也没惊动。
这时,老狐狸正在钓鱼。小湖里没有大鱼,小鱼却许多。他钓到鱼就扔给鸡群,让它们争抢着吃。鸡群经他喂养后,产蛋量大大增加,险些有一半是双黄。
他很小心,竖着耳朵谛听。钓几条鱼后,就把鸡数一遍:“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”可他没发现他自己的儿子在一旁窥伺着。
一只肉墩墩的小花鸡走到林子边。
小灵子突然之间像松开的弹簧一会儿弹起来蹿已往,一口咬住小花鸡的脖子,把它的气嗓咬瘪了。小花鸡一声也没叫出,就当了俘虏。小灵子把鸡搭在背上,鸡翅忽闪着,像张着的帆。小灵子顺风跑得极快,像在草叶上飞!
鸡群们谁也没咋呼,照样在草地上觅食。
老狐狸仍在一门心思地钓鱼。
铁蛋子看得惊心动魄的。
五
傍晚,老狐狸把鸡群赶进窝,关闭栅栏,就找小灵子。他正和铁蛋在院子里玩。
“小灵子,跟我来!”老狐狸脸色阴沉沉的。小灵子心惊胆战地跟爹去了。
铁蛋见老狐狸从墙上摘下了皮鞭。
要好事了!铁蛋忙去找正在做饭的爷爷。
“爷爷,闯锅了!”
“别咋呼!”
“小灵子偷了他爹一只鸡!”
“是么?那可有趣。”
“我让他偷的。我是想看一看他有没有本事从他爹眼皮下偷出一只鸡来!”
“那么,闯祸的是你?”
“是我,是我!”
“那么你快去向狐狸大叔认个错!”
“来不及了,爷爷!”铁蛋拉着爷爷的胳膊,“快去救小灵子吧,他爹爹要打死他!”
原来,老狐狸发现少了一只鸡,沉着去找。找到林子,见到小花鸡的几根毛毛。青草被踩倒。从草上走是怕留下爪印。谁干的呢?数月以来,周围的狐獾鹰鼬都知道是他大名鼎鼎的胡铁尾在这儿放鸡,谁也不敢轻举妄动……
他又仔细地找。在一小片松土上看到了脚爪的印痕。谁也别想瞒过他的眼睛,他看出偷贼是只小狐狸,一会儿想到小灵子!
他的心碎了。他小心郑重,辛苦勤奋,为的是使同类们看到往日的英雄在大灾大惆怅后,照样能站得起来;为的是使主人看到他们是知礼懂事的人,勤劳干活的人,不是多余的人!这,倒好!
爷爷、铁蛋在树林中找到他们时,小灵子正吊在树上,被鞭子抽得奄奄一息。
老狐狸坐在一旁的树墩上,叹气,流泪。
“你这是干什么!”爷爷严厉地责备老狐狸,“你没弄清青红皂白就打人?纵然是小灵子的错,也不要紧,不就是一只鸡么!”说着,赶紧放下小灵子,紧紧地抱在怀里。
铁蛋跑到老狐狸面前,低下头,笑了。“大叔,是我挑唆小灵子干的,是我的错!”
“不,我仍要惩罚他!”老狐狸说。“他应该有志气,应该知道自己的身份……”
六
小孩子皮肉长得快。没几天小灵子又欢蹦欢跳了。不过他记取了爹的话,再不敢招惹事了。比如,铁蛋要他和自己一个被窝睡觉(sleep),他怎么也不,吃饭时,铁蛋挠他的痒,故意踩他的尾巴,他也忍住决不吭声……
可是,他们安静的日子又到头了。
这小村子突然之间之间之直接到通知,这里要建一个“度假村”。在城郊为村民们盖了几座大楼,限日要他们迁去。这新闻像旋风一样在村里刮了几天。但“风”定后,他们还要按上头的命令办。
考虑再三,冯大伯决定把事儿赶早地通知胡铁尾爷儿俩。他来到西厢房,见胡铁尾已经打好啦包裹,坐在炕前闷闷地吸烟。小灵子依偎在他的膝前。那竹杖、苇笠放在身边。“你们……知道了?”冯大伯说。
“知道了。”胡铁尾拉孩子站起身,“我们不会叫您为难。半年来吃的用的全靠您,又没为您干多少活……”
“真对不起,”大伯说,声音哀戚,“你该知道,那地方你们去不得。现在虽说是改革开放,像你们,仍落不下户口!”
“……晓畅,大伯。”
“也许,以后会有关于你们的政策……这是你们的工钱!”大伯抽一下鼻子。
这天夜间,冯老伯和铁蛋子送铁尾和小灵子上路了。冯大伯宰了几只鸡,烙了一摞面饼给他们带上,铁蛋和小灵子抱着哭成一团。
“大伯,忘不了您的恩情!”胡铁尾说,“我一贯认为人不是这世界惟一的主人。咱们谁也离不了谁。——我想人总会熟悉到这一点的!”
天亮,两个狐狸走得疲惫不堪。想停下来歇一歇吃东西再走。他们望着身后那一片亮闪闪的天空,灯盏密如繁星,像不见头尾的银河。在那下边呆板轰响了一晚。那永不沉落的烟雾似甩不掉的魔鬼,老跟在他们前面……
老狐狸眼泪汪汪,像求饶似地喃喃细语地说:“人们啊,请你们给留下一片安静的绿荫吧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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